Q&A导读:
为何展开对相亲的研究?社会学中的“浪漫”怎样体现?怎样看待学术“黑话”的使用?在信息泛滥的时代下,如何将视线拉回“附近”?...
本期「群贤领航」将以对话的形式,展现一些在刘子曦老师求学、研究、任教过程中的思考片段。
人物简介
刘子曦,1988年10月生,必威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社会学会文化社会学专业委员会理事、经济社会学专业委员会理事,入选福建省引进高层人才计划,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省部级项目等。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博士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社会科学院,2018年至2019年于美国哈佛大学访问交流。主要研究方向为法律社会学、文化社会学,并有多篇论文发表于《社会学研究》、《开放时代》、The Journal of Chinese Sociology、Comparative Education Review等专业期刊。曾获福建省社科优秀成果奖、厦门社科优秀成果奖一等奖、中国社会学年会优秀论文一等奖、厦门大学研究生优秀课程等荣誉。
代表性成果
“经营‘灵活性’:制造业劳动力市场的组织生态与制度环境——基于W市劳动力招聘的调查”,《社会学研究》2019年第4期。
“故事与讲故事:叙事社会学如何可能——兼谈如何讲述中国故事”,《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2期。
“法治中国历程:组织生态学视角下的法学教育1949-2012”,《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1期。
“法律意识的两个维度:以业主诉讼维权为例”,《开放时代》2014年第4期
“激励与扩展:B市业主维权运动中的法律与社会关系”,《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5期
01:相亲是种“综合博弈”
问:您为什么选择从事社会学的研究?
答:这个问题让我想起有人问黄盈盈老师,问她为什么做性社会学研究,是不是因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或者什么样的身份。她大概是回答,不要弄精神分析那一套,她不会入这些套。我觉得她这个回答蛮经典的。其实没有什么故事。
那个时候在清华读书,社会学系很强,老师也很好,我社会学方面的成绩也不错,就选了社会学。另外就是觉得社会学挺有趣。高中的时候,课外书读的少,去了清华突然发现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一切的事情,我一切都不知道,于是猛看了一阵书,感觉社会学最有趣,就学了社会学。那时候在社会学这条路上遇到了许多很不错的人,感觉学社会学可能和成为这样的人有某种联系。但后来发现,也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不过很早就跟沈原老师去做课题,总之没做过别的,就干这个了,挺好的。
我曾经也去实习过,在一个外企。我现在仍然认为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聪明的一段时间,包括反应速度、人际交往能力。可我去了没几天,就知道这碗饭不是我能吃的,我没有那种“欲望”。跟我一起的有几个北大金融系的,我们一起打cold call。只有我觉得特别尴尬,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问这些东西。但是他们就
能把这些事完成得很好,还能通过各种人际关系获取信息。从那个时候,我就大概知道,有一些路我不适合。
问:您又为什么会去调查相亲呢?
答:我本来是这样想的,我觉得相亲应该是件挺开心的事。我想研究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东西,也许这个里面有一些很接地气又很热气腾腾的东西。
但是我去了之后,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相亲这个东西,有点像“近身肉搏”。如果你研究贸易战,社会运动等等,可能有点像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做一个战地记者去观察一场战争。能够比较清楚谁在打谁,谁和谁在博弈。相亲这个东西,几乎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亲密关系,婚姻等等。你在里面观察,许多时候你感觉自己都分不清楚谁在打谁,他们之间什么关系,或者他们之间为什么要这样。
这种“近身肉搏”的感觉,让我看到虽然大家对相亲喜闻乐见,甚至大多数人都在各种变相的追求,但它并不天然和幸福有什么联系。但为什么大家还愿意经历这些呢?是不是有一些大家都不愿意放弃的东西,这些是什么?
所以研究相亲是一个有关于生活和幸福的命题。并不是说,我从研究相亲之后看到了生活和爱情的美好,这个表达就属于文学了。我看到的相亲,首先是个生存和政治的问题,或者说是“生存政治”的问题,其次才有可能是爱情或是什么别的问题。我所看到的大部分的相亲都属于生存压倒生活,苦难压倒幸福。
问:但我们看到一些“985相亲局”,这其中似乎也没有“苦难压倒幸福”这种东西。
答:你说的那个阶层,他们可能确实不存在无法解决的生存上的难题,或者说那种摆在明面上的苦难。他们面对的可能是一种隐秘的痛苦,或者精神上的烦恼,这种烦恼,很难填平。
可能你们还在读书阶段,觉得985还是非985非常重要。当然这个是有重要性,是社会分层上一个重要的指标。但是相亲是你要选择一个人跟你一起生活,许多东西都要深度绑定。如果是个考试,那比较简单,你就跟这个制度博弈,题海战术什么的,但相亲是种“综合博弈”,有时候在这个局里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02:从日常生活中长出的“浪漫”问:您之前提到,在高中时想做电台主播,后面还有这方面尝试吗?
答:我是觉得,那是个很浪漫的想法,但浪漫的东西不一定变成你的工作。我确实喜欢比较文艺的东西,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自己的声音挺好听,但是我不是专业的,我吃不了这碗饭。要变成专业的,需要综合素质,搞艺术和传媒,对人的身心要求很高。我达不到那个要求。
问:您生活中有浪漫的爱好吗?
答:我认为我的工作也挺浪漫的,真的。你可能觉得社会学是个科学,是很冷静的。但这个不矛盾。你觉得康德浪漫吗?康德的伦理学其实很浪漫的。所以学问这个东西,看你怎么理解,其实有一部分是浪漫的。我所认识的学者里,不管是做经验研究的还是理论研究的,都有他们浪漫化的部分。
问:那研究相亲浪漫吗?
答:研究相亲一点都不浪漫,因为把幻觉都打破了。爱情这个东西会让人产生幻觉。爱情在头脑中是个所思的世界,你可以任意地加入各种故事。但你看到的整个实在的世界却一点也不浪漫,所以我用“近身肉搏”来形容。但肉搏是不是就完全痛苦呢?也许你搏得好,可以说是在过招,搏得不好就是战争。所以它也有艺术性,只是那个艺术性不是粉红色的主体性想象。不是说看到的都是坏事,有些人的亲密关系让你觉得很踏实,也许他们确实是因为生存深度绑定在一起,但彼此之间也有情义。
问:那在您做研究的过程中,这个学科还有什么是浪漫的呢?
答:我们的这个学科,它会把日常生活做一些浪漫化的处理。在这个语境里,浪漫意味着一种美化,或者是一种修补。社会学如果对日常生活没有一些美化的意图,或者一些美好的理解、善意的态度,就会失去持续生长的动力和空间。所有的知识和洞见都是从日常生活中长出来的,社会学一定是亲近日常生活的,不可能是对日常生活充满敌意。
问:那么在您看来,学术的边界在何处?
答: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学术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钥匙。如果有一个东西,声称能解决所有问题,而且是一揽子解决的,就有点像包治百病的药。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能解决的更多是知识和观念的问题,想法和策略的问题。但生活很广大,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反思、值得反思,学术只负责回答一些值得反思的问题,甚至不得不去想的问题。有些非常私人性的部分,学术是不干预的。用学术的格式去搞生活,就会出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结果。
03:抵制对概念的迷恋
问:您自己写论文的时候有遇到过什么特别郁闷的时刻吗?
答:可能是本来脑子里想了很多东西,想问很多问题,但当真的要写,或者想说清楚的时候,就发现说不清楚或者写不出来,但我认为这个原因还是在于没想明白。
表达这个东西很重要,我鼓励你们写不出来的时候,不要自己生想,很容易掉入概念和话语的纠缠里。可以尝试用一种很平实的语言跟自己的同学朋友说一下,我在做什么,想回答什么问题。有时候说出来,就知道了哪些问题不成立,或者明白我真的想问什么。写不明白的时候可能要做减法。我现在在尝试,能不能不用太多学术格式的概念,把概念报废掉,去讲明白一个事情。
问:但如果不用行业的“黑话”去表达的话,会不会丧失一些社会学的特性呢?
答:我觉得社会学的特性恰恰是被黑话给毁了的。社会学的特性不体现在黑话上面,体现在它的思路和操作手法上面。有些概念,比如差序格局,它之所以是个很有用的概念,不是因为听起来酷,而是说它的深度是贯穿在生活的各种问题中的。概念有意义的部分不是说用什么词去表达,而是它要说的问题很重要,或者说,它能指出某一缕生活的纤维。概念如果不恰当使用,就会造成思维混乱。如果你能用平实的语言把一个事儿给说清楚了,它上面能长出很多概念。
问:有时候考试或者写作业会强调对概念的使用,时常会有种被概念包围的感觉。
答:我问你一个问题,读很多概念或者写很多概念这个事儿,给你带来什么明显的好处了吗?一个非常深奥的概念是不是也需要用不深奥的语言和例子来理解?陷入到概念里,现在可能是有点甜头,看起来比较专业;但迷恋概念是个有害的思路,特别是在学习的最初,不要用非常冗余的方式去思考和描述。日常语言其实是准确但不精确的,概念恰恰相反,是精确但不准确的。
问:那要读哪种学术书籍比较好?
答:也许任何学科,它的基本价值都是需要解决一些困惑吧。如果没有解决任何困惑,还凭空制造很多困惑,就有点得不偿失。我一直希望从我的教学里面,培养大家良好的思考和表达习惯,不要一开始就弄花里胡哨的东西。这有点像看假古董,假古董做的一般比真古董还漂亮。但看久了,给你真的你都不认识了,眼睛就废了。
04:将视线拉回身边
问:您当初来厦大任教,有什么原因吗?
答:我一直觉得,事情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没有什么故事线,故事情节都是后面编的。如果说有一些关键条件的话,那就是来面试的时候,系里的同事给我的印象很好,包括胡老师、徐老师、易老师等等,让我觉得这里的人很朴实,对人友好,环境有吸引力。
问:您本科在清华毕业,之后又去哈佛访学,在您看来,厦大社会学的学生跟清华或者哈佛的学生有什么区别吗?
答:清华的学生肯定是最顶尖的学生之一,但厦大的学生也不差。厦大对学生很好,有人可能觉得这里氛围会散漫一些,但其实这是优势,尤其对文科而言。清华的学生太优秀,任何一个标准很快就通货膨胀。如果标准少,比较自然散漫,对人提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他要求你自律地工作生活,去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些东西。但现在的媒介环境很差,每个人都拿着手机,很难形成一些学校内部的群体效应。一个人单独是产生不了什么伟大思想的。即使纯理论,也需要大量阅读别人的思想。但是现在大家读得东西也不太有营养,都是些有名的KOL(key opinion leader)的匿名言论。长期靠消费这些标签去过生活,让你生产知识的时候,就生产不出来。
并且,大家更多都是在阅读一些远方的信息,对在地的问题不怎么关心。但哈佛的学生其实很关心本地的、美国的问题,他们对别的国家的问题不怎么关心。本地的问题也许是最重要的问题,本地的问题都搞不明白,怎么去搞远方的问题?周围的人都处不好,又怎么去处社会上的人?
问:说到在地问题,您又如何看待去国外、去远方读书学习?
答:其实我们不需要进行对立的、范畴化的理解。比如在地的和远方的、中国的和外国的。有时候你把中国的问题研究明白了,外国的很多事儿都是八九不离十的。就像经济这个问题,比如厦门开了这么多咖啡店,真的赚钱吗?如果不赚钱,为什么要干这个事儿,是谁在开咖啡店?难道国外就没有咖啡行业,没有咖啡店和小老板了吗?把厦门的咖啡店弄明白了,可能你也就可以在星巴克这种跨国公司找到一个好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