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厦门大学的校庆日,恰好和中国传统清明节重叠,这也意味着历年厦大的校庆,同时也是一个纪念日。我觉得这很符合大学的使命感与神圣性。一所大学的创办日,如同稚子初诞,意味着从这一天起被赋予了生命意义,因此,一所大学的生命史,自然也应该用纪念的方式来举办。大家都知道,厦大的创办者是陈嘉庚先生,陈先生对厦大有哺育之恩,所以百年来,阖校尊称陈先生为校主,这一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母校在校庆日也会举办纪念校主的活动,今年是百年大庆,对陈先生的纪念则更为隆重。母校专门制作了陈先生的纪录片,在中央电视台播放,缅怀这位给予母校生命的校主。
然而,我今天要请大家记住的这个人,却不是校主。因为我知道,校主已经深植每个厦大校友心中,不需我再多加提示。我要讲的是另一个人。很多人或许不知道,在厦大,除了校主陈先生,还有一位被称为“系主”的林先生。林先生的名讳是林惠祥(1901-1958),他和厦大的关系十分特殊。特殊到什么程度呢?厦大1921年创办,他是第一届入学的学生。虽然是预科,但赶上了母校的开学日,是第一批入学的厦大学子。苦读一年后,林先生从预科生转为正式生。再经过四年本科学习,1926年,林先生又赶上了厦大的第一届同学毕业,而且因为读的是文科,学校毕业公告以文科居首,他在同学录上被排在第一位,所以林先生的毕业证上就被编上了第一号,成为厦大历史上的第一位文科毕业生。
但凡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学,每个学科都会有一个灵魂人物,就像家族祖先一样。林先生之所以被厦大人类学、考古学等师生尊称为“系主”,就是因为他是厦大人类学、考古学的奠基人。林先生从厦大毕业后,留校当了预科教员,后来又去菲律宾大学人类学系师从著名美国人类学家、素有菲律宾人类学之父的H.O.Beyer攻读人类学硕士学位。1928毕业回国后,进入当时有名的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民族学组担任助理研究员。在中研院工作的时候,他有幸得到蔡元培先生的赏识,得以迈入广阔无垠的人类学研究领域。1930年6月,离开厦大校园不足四年、刚满29岁的林先生就被聘任为“中央研究院”这一当时中国最重要的研究机构的专任研究员。这也是当时厦大第一届毕业生中首位被聘任为国内著名科学研究机构最高职衔者。
林先生是现代中国第一代杰出的人类学家、民族学家、考古学家和博物馆学家,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这一点世所公认。他所出版的包括享誉学界的一志五书,即由中研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以专刊形式正式出版的《台湾番族之原始文化》(1930)与商务印书馆印行的《世界人种志》(1932)《神话论》(1933)、《民俗学》(1934) 《文化人类学》(1934)、《中国民族史》(1936),早已成为学界经典,并且创下多个记录。厦大的第一届毕业生有此成就,林先生足以对得起培养他的母校,这也是他为厦门大学这所南方之强作育人材所做的最好证明。
然而,林先生对母校的贡献,远远超出这些个人的学术成就。他给厦大带来了人类学这一重要学科。作为现代人文社会科学五大学科之一,人类学是唯一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学科。这一学科,除了从生物性角度解释人类的起源与演化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帮助人们从文化性角度理解人性的复杂与社会文化的多元,从而摆脱本文化的束缚,养成尊重自然与文化多样性的思维。所以人类学一度被认为是学科之中的学科,与生物学、天文学这三个学科一起,成为现代大学的基石性学科。长期以来,在欧美大学间有一个共识,拥有上述三个学科系的建制,才能称得上是一所真正综合意义的大学。如果一所大学没有人类学系,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综合性(comprehensive)大学,这也可以理解为何类似麻省理工这样高度专门化的大学,都要开办人类学专业。人类学能带给厦大什么呢?作为一个兼具人文性与科学性的学科,人类学不止是贡献跨文化经验研究,为大学生带来正确理解社会文化的人文体系知识,同样可以在所谓的CNS三大刊上发表与理工医科一样为人瞩目的高水平学术成果。当然,在我看来,人类学带给厦大的,并不是能发表多少重要论文,而是让母校补齐了不可缺少的现代大学学科结构,让在厦大就读的学生们可以接受系统完整的人文社会科学知识。所以,除了个人学术成就之外,林先生带给厦大的一个重要贡献,是早早就为厦大补齐了中国高等教育史上普遍存在的学科短缺现象,而且在他的开创下,这一学科与母校一同走过几乎整整一百年而从未中断。
其实,林先生带给厦大的,除了学术成就与声望、学科特色之外,还有长存于校园内的人类文明遗产。他几乎以一己之力,为厦大贡献了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独一无二的一座人类博物馆。为了筹备这一博物馆,他将自己毕生所收藏的珍贵文物和图书全部捐出来。在他的推动下,1953年,这一经教育部批准成立的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正式开馆。它是当时全国第一家专业性的博物馆,也是国内高校中唯一的一所人类博物馆。长期以来,人们看重这所博物馆的价值,并不是因为它收藏了多少件国家级珍贵文物,尽管它在这方面毫不逊色——厦大人类博物馆是国内少有的拥有南洋文物和台湾原住族群文物的博物馆——而在于其所收藏的文物,几乎是标准化的教学标本,从而使得厦大在人类学、考古学的人才培养上形成了自身的系、所、馆三位一体特色。此外,厦大人类博物馆也是目前国内唯一从一开始就保留人类博物馆(Museum of Man)这一起源于十九世纪、体现人的整体性认知名称的博物馆,代表了一种对学科传统的尊重与继承。一座博物馆,往往是一所大学的灵魂。人类博物馆的存在,不仅保存、展示着文化,而且也赋予了厦大校园这所百年校园里应有的典雅气息。
那么,这些就是我要请大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记住林先生的所有理由吗?不是的。其实,我最希望大家记住的是林先生对母校的爱与情感。在我看来,他内心中对于母校的挚爱,就如春江大潮一般,时时刻刻充沛在他的内心。从1921年母校创办入学,到1958年离别人世,期间除了南洋十年,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韶华时光,几乎都是在母校度过。林先生对母校的情感,很难用文字来描述。他或许是1950年代前,厦大师生中以普通教师身份对母校捐助最多的个人之一。他不仅将自己的毕生收藏文物都捐给了厦大,甚至也将自己辛苦购置的一栋房屋自愿捐给了母校。此外,他还给厦大保存了一份沉甸甸的礼物。很多人不知道,他珍藏着从1921年入学到1958年逝世后,几乎历届厦大颁发给他的证书、聘书。从上面提到的编号第一号的学士证书,一直到1950年代的历次教授聘书。我仍然记得,当我打开这些证书的时候,一下子被感动到了。这是一个学子以最为质朴的方式在收藏母校的历史啊。透过这些泛黄的厦大版证书,我们可以触摸到一个老厦大人对母校的拳拳爱校之心。
林先生出生于1901年,所以今年也是他的120周年诞辰。2011年,也是在厦大校庆90周年之际,为了纪念林先生诞辰110周年,我们组织召开了一次学术研讨会。林先生的女儿林华明女士,在和林先生遗孀黄老师及其他林先生子女商议后,将林先生的最后一批遗物悉数捐给了厦大。这里面不仅包括极其罕见的中华民国大学院聘书、中研院聘书、林先生的珍贵手稿等,而且还包括上述厦大毕业证书和历届聘书。我记得很清楚,林华明女士说,就让这批东西回到人类博物馆吧,因为她知道,这是林先生最爱的地方。这批林先生留给厦大的文物,怎么样才能衡量其价值呢?仅举一点,现在有多少中国的大学,还能拿得出它颁发的第一张毕业证书呢?但厦大拿得出!而且第一张毕业证书的持有者,又是林先生这样德才兼备的一代宗师。我想这应是厦大最值得骄傲的地方之一吧。可以说,林先生用他保存的第一号毕业证书,给母校的一百年华诞,献上了一份厚礼!
(文:张先清)